病了個多星期，雖不是動彈不得，但香港的感冒最厲害之處，就是未足以致命，卻能像冤魂纏身般死不斷尾。明明這邊廂起床精神爽利，轉個頭又忽地頭重腳輕；明明覺得可以跑上獅子山大呼：「我要世界和平！」順便掛條橫額，那邊廂卻又咳到肺癆差點吐血。
記得某天有位客人上來，我帶着口罩用磁性的聲音禮貎地表示自己感冒未清，她瞪着雙眼彷彿看見異次元生物，說：「吓！？你會病架！？」
我心想：「吓？治療師不是人嗎？不會病的麼！？」
但她那刻的眼神和表情，明明告訴我，治療師是不該生病的。
而我那刻，也差點以為自己真的是外太空入侵地球的怪物，應該比貓多十條命，而且百毒不侵、刀槍不入、能上天下地、穿牆過壁，兼且隨時丟下一句沒人能猜得透的說話便成升成佛。
可惜，我不是。
於是乎我望着她說：「啊，不止會病啊，還會死的。」
「啊~~~~」她的眼神由彷彿懷疑佛祖降臨到發現原來這個不過是個會死的凡人，虛浮的表情中，多了一絲不屑。
如果我認識達賴喇嘛，那刻我想我會遞上他的咭片(如果他有的話)轉介這個病人給他。不過現在的達賴喇嘛是第十四世的，之前也死了十三次，恐怕也難以令這位女士滿意。
我也終於明白醫生為何年中放那麼多假，只怕有一半是病了不敢告訴病人。日日對着那麼多病人，但病了卻不敢告訴別人，長久下去是會心理不平衡的。除了身體的疾病，心的問題也是一樣。作為一個專業的心理治療師，人們也是覺得你心理異常地健康，每天應該生活得像童話故事，happily forever and ever 當我把這句話告訴一個CP，即clinical psychologist，臨床心理學家時，她不停地用力點頭，彷彿看見了世上最難得的知己，差點想跟我來個哭得涕淚長流的擁抱。
我忽然覺得，自己不該在這裏瞎寫了，應該做個聖人，用三味真火燒了自己留下一堆不知是腎石、膽石還是舍利的東西。不然就是寫封信去青山請他們收留我，因為這個世界的期望與我所想的出現了扭曲性的偏差，我出現了聖人的幻覺，別人覺得我要打救地球，但實際上仍然是個只有五呎高的婦孺，會聽五月天，迷戀過都敏俊也妒忌過全智賢。
人活得真的很矛盾，明明知道醫生會病、聖人會死，但卻偏偏期待治療自己的那個不會病、不會死，而且恆久快樂。但當遇上一個真正人生順遂的治療師時，你又覺得他說的話、過的日子枯燥乏味，及不上一個飽歷風霜在荊棘途上走過來的人們，叫人心動神迷。
人，要活得像人才有味道。有喜怒哀樂、有生老病死。治療師擁有的只是治療別人或幫助別人治療自己的能力，正所謂當局者迷，能醫不自醫，宇宙是公平的，如果一個人甚麼事都只靠自己便能做好，那麼世上就不需要有任何的關係。而人的快樂與幸福，從來不是一個孤島上的浮木。一個人，如果單靠愛自己便能快樂、能自己醫病、能不理會任何人，這種叫做Narcissistic (自戀)，是病態心理的一種，被DSM 5歸入人格障礙的類別，需要接受治療。
所以，以後我病了，請來給我一點問候；發現我不開心了、悲傷了，請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。佛陀，世上只有一個；耶穌，也在天上了。在這凡塵俗世間，我們都不過是副血肉之軀，雖沒有超凡入世的能耐，然而，當你生病了、悲傷了、憤怒了、寂寞了，至少──我懂。
因為，我也是這樣活過來的，而且還一直都是這樣地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