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爾說“房子是留給兒子的”。他在說，病重的女兒羅一笑，她的生命，遠遠抵不過家裡的這三套房產。無論她在怎樣的痛苦、危險中掙扎，都無法觸動身為父親的心。因為，在父親的心裡，對失去財產的恐懼大大超過了一個“賠錢貨”女兒的生命。畢竟，他還打算自己要活很久，現任老婆的關係要維護好，兒子的婚房要備好，所以，家里三套房都有主了，這是一個闖深圳的成功創業者一輩子的如意算盤。在這個家裡，並無女兒的位置。女兒，始終是為別人養的，如果她能健康長大，她是要嫁人的。如果長不大，就更不是這個家裡的人了。
與這個事件暴發幾乎同時，江蘇南通的張姓奶奶，用買房利誘兒子媳婦生第二胎，結果在二胎仍是女兒時，她竟踩死了自己出生僅4天的親孫女。案發後，全家人為之求情，要求輕判，這裡麵包括死去女嬰的親生父母。虎毒尚不食子，人毒何以至此？
每每看到這些關於女性被歧視與傷害的報導，總是想起那句“被侮辱與被損害的”，還有《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》裡那句經典台詞：生而為人，對不起。 在中國那些重男輕女的重災區，是否女性們都應該道歉：生為女人，對不起？ ！
在我的工作坊和個案裡，女性案主對自己女性身份的不接受程度是相當嚴重的。這些不接受，不認同都來自於他們童年甚至出生時遭遇的不公平對待。 她們的出生，是不被歡迎的，她們的成長，伴隨了無盡的痛苦與哀傷。有案主出生後，全家陷入冰冷的寒冬中，她從小到大，沒有見過家人的好臉色，直到她弟弟出生，她才第一次看見家人的笑臉；有案主經歷過剛出生的她被親人拋到樹林裡，自生自滅，奄奄一息的她被無法生育的村民收養；有案主被與奶奶激烈吵架的父親扔到水塘里，準備淹死，幾分鐘後，後悔的父親又把她打撈上來；還有案主被母親單手吊在枯井邊緣，恐嚇她，只要不聽話，就不要她這個女兒了；有被領養的案主從6歲時就被領養家庭的三個哥哥輪流性侵，直至成年，離開這個領養家庭；有人28歲了，還被父母稱呼為“兒子”……她們來到我面前時，通常是中性甚至偏男性打扮（多數從來不穿裙子）、短髮、內心剛毅強大，但無法接受和發展出自己女性柔軟的面向。甚至，厭惡，根本無法撫觸自己的身體，無法建立親密關係，性行為更是困難，有部分連鏡中的自己都不敢對視，極端者，好多年不照鏡子……
那些本來應該如花似玉的女子們呢？被性別歧視壓迫得已經變了形，失去了女性原本的天性，沒有享受過身為女性的快樂。相反，她們長大後，多數還成為對家庭不離不棄，既忠誠又憤恨，對家人付出最多的“犧牲者”。樊勝美似的女性數不勝數。往往，她們比那些得到父母寵愛的哥哥弟弟們都要更愛父母，更愛家人，更願意與娘家保持千絲萬縷的聯結，關鍵時候，也總是她們挺身而出，“拯救”這個家庭。結果雖然是越救越亂，但她們對原生家庭的愛戀與奉獻，卻是赤誠、忠心。
當然，還有更多的女性還沒來得及在人間發出自己的聲音，便被殘忍地奪去了生命。每年被以各種理由，各種藉口，各種名義，各種方式墮掉的女胎，遺棄夭折的女嬰多達數千萬，社會新聞裡經常可以看見那些被丟在廁所裡的棄嬰，街上到處是“三分鐘無痛人流”的醒目廣告……讓人驚悚的數字後是一條條原本鮮活的生命。在多年的家排個案中，會清晰地看見，只要這些生命沒被看見，沒被紀念，沒被真正地放入心中，給予應有的位置，那這些孩子的父母親及家庭、家族的生活、事業、金錢、健康、活下來的孩子……方方面面都會受影響，那些逝去的孩子並非有強烈的嗔恨報復之意，而只是希望藉由這些“困難與障礙”來提醒自己的父母：我也是您們的孩子，我應該有自己的位置。當我們學會去尊重及紀念這些孩子時，我們的現世人生便有了更深層的意義。
事實上，當伴侶決定墮掉孩子時，親密關係已經中斷。即使後來再在一起，也是關係的重建。所以，不要以為這幾千萬被毀滅的生命已經隨他們的肉體灰飛煙滅。
某男性案主，30年的無名頭暈症狀，每年周期性發作，起不來床，無法做事，各種醫院都查不出任何問題。直到，在個案中，與他生下來即被姑姑活活燙死的“三姐”和解；男性案主，自小左耳失聰，個案中，呈現出耳聾是對母親否認出生之前被墮掉的姐姐的存在；男性案主，一直無法允許自己成功，每到接近成功時便主動放棄，毀掉，經常讓自己處於絕望無助之境，當他與自己被遺棄慘死的姐姐和解……因為愛與忠誠，活下來的人，會以自己的行為來聯結與紀念她們，同時，提醒活著的家人們：這個人是存在的，請你們看見她。雖然，這份愛是錯位、盲目而扭曲的。作為有過墮胎歷史的母親的孩子，天生會有不安、恐懼、焦慮，畢竟，你是在一個“殺人犯”的身邊，豈能不戰戰兢兢度日？這種強大的恐懼力量會讓我們終其一生，都在尋找一個叫“安全感”的保護傘。其實，“安全感”並不存在，於是，我們便在各種關係裡傷心崩潰、歇斯底里，在考驗與被考驗，測試與被測試中，忐忑，掙扎，糾結。我們害怕被吞沒，同時，也害怕分離。許多的好時光，都被這些起伏不定、不斷來回的煩惱耗散了。
身為女性，既然活了下來，受了教育，有了智慧，那我們就有機會過上與母親及家族女性祖先們不一樣的生活。她們身上優秀的部分我們傳承，流動到後代，還有一些。我們可以依照自己的內心而行，真正有覺知地，經由尊重父母及祖先們的命運，理解他們的局限，去接納生命裡的發生，愛自己，並如漣漪，擴展到去愛更多的人、事、物、世界、眾生。在這個世間，如果我們尚無能力去幫助別人，至少我們可以做到內心平和、安寧，不以惡語、惡行傷害他人，至少我們可以向他人散播慈愛與祝福，推己及人，一個內心平和的女子才可以成為一個良善的母親，而良善是我們這個充滿了暴戾之氣的人間最稀缺的本真。
身為女性，我們值得被世界溫柔相待。前提是：我們值得對自己溫柔以待。身為女性，不是我們的錯，也不是我們低人一等之處，每個性別都有自己的優勢與長處，沒有什麼可以讓我們在別人面前羞愧與內疚。我們的尊嚴是自己掙來的，而非靠依賴與索取而來。我們的自由是自己給的，當我們決定放過自己，天地便頓時敞亮。我們的關係是有原則和界限的，在施與受平衡基礎上，便能和諧流動。在這個世間，有一個位置是你、我的，我們在這個位置上，成為女兒、伴侶、母親……我們在這個位置上，成為自己，成為愛。滋養自己，陪伴他人，撫育生命。我們還可以有更廣闊的生命空間。只要你想，只要你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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