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的秋海棠

朋友說中心需要一點綠色植物,帶我去花店挑一些盆栽。心裏其實有點忐忑,老實說活了這幾十年,還沒有種過任何東西能活上超過三個月的。朋友說以前我還不懂得控制自己的能量,現在不是已經可以了嗎?我一臉難色,心裏還是很猶疑。治療師又不是神,依然會有人生的起伏跌宕、依然會有喜怒哀樂、依然有課題要面對。放下和平和是一輩子的學問,況且我很有自知之明,情緒來時,四周的電器死得有多麼轟烈,清楚得很。

這幾年生命當中許多的死結都解開了,經歷過一些别人聽來也許有點詫異的故事,但在我眼中,自己仍是一個平凡人。所謂的覺悟只是一個歷程,開辦中心就像給沒有品嚐過捷克菜的人們開辦一間餐館一樣。而廚子,則只是比别人知道捷克菜有甚麼材料、煮法如何、是甚麼味道。我很喜歡,希望把它介紹給你,希望你也喜歡,就是這麼簡單。

然而,會煮飯,不代表我不是路痴、不怕捉老鼠和蟑螂啊……

至於種花,對我來說是個挑戰。有些東西你早接受生命中它不存在,忽然之間有人提醒你,原來它的不存在是你把它拒諸於門外,就仿如把你床底下的垃圾翻出來,空氣中瀰漫着陣陣異味。亦好像有些人只愛聽好的話、見好的事,而拒絕接納或聆聽別人的情緒和心裏的感受一樣,是一種看似正面,但內裏消極的方式。

為何不願面對呢?這種行為中,又隱藏了哪些傷痛的過去?

中心的確需要些植物。我心想,也許是時候有些我不知道的東西要面對及處理吧?來自潛意識的訊號,總有它的原因。已習慣尊重這些啟示,因為總是給我帶來美好的回憶。然而,心裏仍難免抗拒,而這種抗拒,就是心魔作遂。於是乎,不斷跟自己說,不過種幾盆花而已,又有多難呢?(呼~~~)

雖然一直很喜歡大自然和森林,但對植物的認識實在稀少得很。我根本不知道要挑甚麼,花店阿姨說過的名字轉頭就忘掉了,只記得哪些較不易死和容易種的植物樣子。結果挑了兩個小盆栽,其中一盆還是仙人掌。想想,中心其實還需要些大一點的盆栽點綴吧,但看見那些開得燦爛的花朵,心裏很想要卻又不敢碰,實在沒有自信。正當選擇困難症發作期間,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久違了的名字。

本來迷惘地蹲在盆栽前的我,抬頭問花店阿姨:「請問有秋海棠嗎?」

花店阿姨說:「現在沒有啊,秋海棠是(天氣)凍的時候才開花的,應該差不多到了。」

我點點頭。那刻不知怎的,我心裏很想要一盆秋海棠。當想起那鮮豔欲滴的紅花時,眼前其他花朵縱然開得多麼燦爛迷人,都忽爾失色。如果真的要我下定決心去種活一盆花,那對我來說就只有一種花──「秋海棠」。我請花店阿姨有貨到的時候告訴我一聲,然後就和朋友離開了。

上一次見到秋海棠是甚麼候呢?已超過二十五年了吧?

但為甚麼一想起這個名字,那花朵的模樣在腦海中竟如斯清晰?

記得那時候我小學二年級,約七歲。我問爸爸,陽台上的是甚麼啊?

爸爸說:「這叫做秋海棠。」

我說:「這叫海棠嗎?」

爸爸說:「不是啊,有個秋字的,叫做秋海棠,秋天會開花的啊。」

我小小的聲音說:「它會開花的嗎?我從來都沒見過它開花的。」

爸爸指給我看:「你看,這些紅色的就是它的花朵了。」

我很驚訝:「啊!?那些不是葉子嗎?它的花怎麼這麼醜,像葉子一樣的?」我一直以為花朵就像大紅花和杜鵑花那些,很大朵的才是花朵。

爸爸說:「不啦,它們很漂亮啊。」

當時我的心裏很疑惑,這花很漂亮嗎?那些紅紅的、粉紅色的,真的是花朵不是葉子嗎?

爸爸給我摘了一朵開得最漂亮的秋海棠,我用小手指捏着花莖,穿着校服把它帶回小學。班裏那個長得最漂亮的女生走過來跟我說:「哇!這花好漂花啊!」我說:「這是我爸爸種的,把它送給你吧。」

那女生拿着花繃繃跳跳地離開的身影,我依然記得。我小小的心裏,覺得多麼的高興啊,原來爸爸說的是真的,秋海棠的花,真的好漂亮呢,連班裏面最漂亮的女生也說它們很美麗、很漂亮呢。

我怎麼,忽地想起這段回憶呢?

才隔了一天,朋友傳來一幀照片,那是一盆綻放中的秋海棠。不知怎的,一看那照片我的眼就泊泊地流了下來,是近來身子太虛弱了嗎?是近來心情很難過了嗎?怎麼竟然哭了?

紅腫着眼睛回大學上課,在課室中三個小時的課竟睡了兩個半鐘,半隻字也聽不進耳朵,睏倦得難以形容。

怎麼,那秋海棠……和我記憶中二十多年父親送給我的仍是一模一樣的呢?

長大之後,有一段很長、很長的時間,父親只是我生命中一個很淡薄的影子、沒有感覺的回憶,甚至乎,我還曾經跟别人說,我是沒有父親的。父親在我十歲時便離世,直至某天,在一個靜心營中,才記了父親原來我人生中那短短的十年裏,在他患上癌症臥病在床之前,每天都拉會着我的小手送我上學、每天早上都煮潮洲粥給我吃、每天清晨六時就叫我起床、每天幫我溫柔地穿上校服。

而我,卻把這些珍貴的回憶通通都忘掉了;而我,竟然還狂妄又痛苦得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父親。

當我們把傷痛壓下來時,原來連快樂都被掩埋在記憶深處。偶爾的痛,太習慣了,以為只要用心地生活就會快樂。傷口,彷彿不再存在;回憶,彷彿已經抹去。然而,父親在我的生命中是那麼淡薄的一抹回憶,但怎麼那秋海棠花朵的色彩,竟爾如此鮮明?

今天去拿秋海棠的路上,眼淚總不覺流下來;把兩盆秋海棠捧回中心的路上,微笑的嘴角總帶着淚水的咸味;回來後,一邊清潔、一邊淌淚,把它們放置好之後,竟狠狠地哭了好幾個小時。

那不只是因為痛,更是因為愛。

以為甚麼回憶都可以不要,但當重新再記起時,才知道原來它們是多麼多麼的珍貴、多麼多麼的美麗,在我的生命中,原來一直綻放着如斯溫柔的光芒。

把兩盆秋海棠放在陽光照射得最好的房間,在梳化上哭着躺了一會。父親是個很溫柔的人,背上溫暖的陽光彷彿在輕輕抱着我,空氣中也多了一種療癒的能量,每一滴眼淚、每一個微笑,都是一次深刻的治癒過程。窗台上的秋海棠,給我傳來了父親來自天國的心意和守護。

謝謝你告訴我,原來你仍然那麼的疼愛着我。

P.S.

秋海棠,有人叫它做「斷腸草」、也有人稱它為「相思草」。也許相思斷腸本不可分,但沒有思念哪會痛。痛,本來就是因為愛。惟有腸斷過,方知愛得有多深。然而痛楚終有一天會消逝,愛卻永永遠遠滋潤着我們的心和靈魂。

也謝謝朋友和朋友的家人,給我帶來了這一份無比珍貴的、充滿愛和療癒的禮物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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